《石头世界》译者杨德友,一九三八年生于北京。山西大学外语系教授。从事翻译多年,范围涉及小说、诗歌、戏剧、哲学等,约三十部译著收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六十四岁获波兰*府传播波兰文化成就奖,七十一岁获中国翻译协会资深翻译家表彰。
……
一个女人急步走着,虽然不快,却很紧张。一个三四岁的女孩,长着一张绯红的小胖脸,像个小天使一样,正跑着追她,因为赶不上,就伸出两只小手哭叫:“妈,妈妈!”
“嘿,那个娘们儿,把孩子抱起来!”
“先生,先生,这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女人发疯似的尖叫着,双手捂着脸,匆匆走开。她想蒙混过去,想赶上那些不乘大卡车,而是步行的还能活下去的女人。她年轻、健壮、漂亮。她要活下去。
可是,那孩子穷追不舍,大声呼喊:
“妈,妈妈,你别跑!”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安德列,塞瓦斯托波尔的一个水兵,向她扑去。因为喝了烧酒,因为天气炎热,这个汉子目光浑浊。他赶上了这个女人,抡起胳膊,旋风一样朝着她的双腿猛砸下去。女人刚要倒下,他又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拉了起来。他凶狂至极,脸都变了形。
“嘿,你,你他妈的下三烂,犹太臭娘们儿!你连亲生孩子都不要!瞧我治你,骚货!”
于是一手拦腰抓住她,另一只爪子掐住她的脖子,那女人刚要呼叫,他就一下子把她扔到卡车上去,像扔重重的一口袋粮食一样。
“给你!你拿着,母狗!”又把那小孩摔在她脚下。
“干得好,不要脸的母亲们,就得这么惩罚。”汽车旁边一个*卫队员说,“能干,能干,俄国人!”
“住嘴!”安德列咬着牙哼了一声,回到车厢旁边。从衣服堆里,他扒出一个密封罐子,拧开,对着嘴喝了几口,又递给我。烧酒到了嗓子眼儿火辣辣的,脑袋里顿时嗡嗡作响,我的双腿打起弯来,浑身上下都要抽筋了。
像受到某种无形力量推动着的河水一样,人流盲目拥向卡车,突然,人流中浮现出一个少女,她从车厢中轻轻跳到卵石地面,审视了周围一番,似乎对什么东西感到好奇。
茂密的金色秀发像缓缓的波浪一样,披散在双肩上,她不耐烦地把头发向后甩了一下。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拉了拉上衣,又稍稍整了整裙子,停留了片刻,最后目光离开人群,紧接着又在我们脸上移动一番,好像在寻找什么人。我下意识地跟踪着她的目光,终于和她的目光相遇了。
“你听着,你听着,你说,他们把我们送到哪儿去?”
我瞧着她。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妙龄少女,长着满头金色的长发,腰身纤细,穿着细棉布夏衫,目光聪颖,深邃。她亭亭玉立,直勾勾地瞅着我的脸,等待着。来此地去处无非两个,送到*气室:集体死亡,又丑恶,又肮脏。送到集中营:头发剃得精光,三伏天穿苏式厚棉布裙子,散发酸臭肮脏的女人体味,饿得头昏眼花,非人的苦役,到头来依然是死亡,只不过死得更丑恶,更肮脏,更令人毛骨悚然。谁一旦来到这儿,就连自己的骨灰也休想通过哨兵线,休想恢复往日的生活。
“她干吗戴着它来?是要给抢走的。”我瞥见了她手腕上配着一条细金链的漂亮手表,不由自主地想。那手表跟图希卡戴的一样,不过那个表的带很窄,是黑颜色的。
“喂,你说。”
我一语不发。她咬紧嘴唇。
“我知道。”她的声音里夹着高贵而又轻蔑的口气,她向后昂了一下头,向卡车方向勇敢地走去。有人想拦住她,她把那个人猛地推开,跑着蹬上了差不多已经满员的卡车。从远处,我只望见了在那奔驰的卡车上她一头散乱的浓密秀发。
我进入车厢,抓起死孩子,扔出行李。我接触着尸体,可是战胜不了猛冲上来的野性的恐怖。我想避开尸体,可是尸体比比皆是。尸体乱七八糟地堆在卵石地面上、月台的水泥路旁边、车厢里,一两岁的婴儿、丑陋的赤裸女人、痉挛中蜷缩的男人。我想躲避得尽可能远一点。有人用藤棍抽我的后背,我眼角瞥见一个正在漫骂的*卫队员,便赶快溜开,混进一群穿条子囚服的加拿大区囚徒中间了。终于,我又退避到铁轨下面来。太阳西沉,血红色的残阳光芒斜照着整个货场。树影拉得很长,像幽灵一样。在*昏时分降临自然界的寂静中,人们的喊叫声显得更响,更执拗地冲向天空。
只有从这儿,从铁轨下面,才能观望整个拥挤的货场这座人间地狱。看,有两个人滚到地上,绝望地纠缠在一起。男的手指头神经质地掐入女人的躯体,牙齿咬住她的衣服。女的歇斯底里地呼号、诅咒、痛骂。一只大皮靴猛踢了她一下,她才呻吟着沉寂下来。他们被拉开了,被赶进卡车,像牲口一样。加拿大区的四个人正在搬动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巨无霸似的大胖子女人的尸体,他们咒骂着,累得汗流满面,同时用木片子赶走迷路的儿童。儿童们在货场各个角落钻来钻去,像狗一样尖叫着。搬死尸的抓住这些孩子的脖子、脑袋、胳膊,把他们扔上载重汽车的人堆里去。那四个人依然没办法把那女人装上卡车,于是叫来其他人,同心协力,才把这座小肉山弄上了车。整个货场上都送来了巨大、肥胖、臃肿的死尸,挤在其中的还有残废人、瘫痪病人、憋得昏迷过去的人。车上的死尸小山般晃动着,发出吱吱声、嚎叫声。司机发动机器,车开动了。
“站住!站住!”一个*卫队员从远处呼喊,“站住!站住!嘿,他妈的!”
他们拖来一个穿燕尾服、肩头扎着绷带的老人。老人的头擦在卵石子儿上、石头块上,呻吟着,不断单调地唠叨:“我要跟司令官先生谈谈。”他一直以老年人特有的顽固脾气重复这句话。他被扔在卡车上,有人踩了他一脚,他虽然快死了,却依然哼哼着:“我要跟司令官……”
“老东西,喂,安静!”一个青年*卫队员冲他嚷,哈哈大笑,“过半个钟头你就跟最伟大的司令官谈话了!别忘了说声‘希特勒万岁!’”
又有几个人送来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姑娘。他们抓住了她的双手和唯一的一条腿。那姑娘满面泪水,痛苦地呻吟:“先生们,痛啊,痛哟……”他们也把她塞在卡车上的死尸中间。她就要跟死人一块儿被活活烧成黑烟了。
夜晚降临,凉爽宜人,星光闪烁。我们躺在铁轨上,万籁俱寂。高高的电线杆子上,灯泡发出暗红的光芒,光环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堕入黑暗一步,人就会消失,一去不返。可是,岗哨的眼睛明察秋毫,自动步枪随时可以射击。
“换来皮鞋没有?”亨利问我。
“没有。”
“为什么?”
“伙计,我干腻了,腻到家了!”
“刚接一次输送车就腻了吗?你想想吧,我,从圣诞节到现在经手过的人,恐怕有一百万了吧。最头痛的是从巴黎郊区来的输送列车,总是要遇见熟人。”
“那你跟他们说什么呢?”
“说他们先去洗澡,以后我会去集中营看望他们。换了你,你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哑口无言。我们喝加烧酒的咖啡。有人打开一罐可可,加上白糖。可可粘手,而且糊嘴。我们又喝咖啡,又喝烧酒。
“亨利,咱们还等什么呀?”
“可能还有一班车。也说不定。”
“就是来,我也不去卸了。干不下去。”
“烦了,是吗?能干的加拿大?!”亨利和蔼地微笑着,消失在黑暗之中。片刻之后回来了。
“好吧。不过,得小心点儿。别让*卫队抓住你。就坐在这儿吧。皮鞋,我包了。”
“再也别拿皮鞋来烦我!”
我想睡觉。已经是深夜。
又是“列队!”又是列车。节节车厢从黑暗中浮现,穿过一片灯光,又沉没在昏暗之中。货场小,有灯光的地段就更小。我们得分段卸货。卡车在什么地方轰隆响起,开到小梯子近旁,小梯子黑黑的,*气十足。探照灯照着树木。“水!空气!”老一套,同一部影片的夜场:自动步枪打了几梭子弹,各节车厢沉寂下来,只有一个小姑娘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失去平衡,堕落在卵石地面上。她昏迷了过去,躺了片刻,最后才爬起来。她开始就地转圈,越转越快,机械地挥动双手,像做体操一样,又在空中乱抓,发出单调又尖细的叫声。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神经完全错乱了。因为她那样子刺激人的神经,所以一名*卫队员箭步蹿了过去,用钉了铁钉的大皮靴子照准她后背猛踢一脚,女孩马上倒下。那*卫队大汉又使劲踏了她一脚,掏出手枪,叭叭两响;女孩双脚蹬了蹬地面,不动了。接着开始开车厢铁门。
我又到了车厢旁边。忽然飘来一股温热发甜的气息。人堆占据了半截子车厢,一动不动,奇形怪状地纠缠在一起,冒出热气。
“卸车!”从黑暗中冒出来的一名*卫队员叫道。他的胸前挂着活动探照灯,照了照车厢内部。
“你们怎么还傻站着?卸车!”同时冲着人们的后背甩开了警棍。我抓住一具尸体,他的手掌却痉挛地抓我的手。我吓得叫了一声,一步跳开。我的心咚咚咚地乱跳,嗓子堵得发慌,骤然感到晕眩。我弯下腰,在车厢下哇哇呕吐了一阵,踉踉跄跄地偷着躲到了铁轨下面。
我躺在舒适清凉的铁轨上,向往着返回集中营,向往着连垫子也没有的木床,向往着在半夜里还不会被送到*气室的那些同胞中间稍睡片刻。骤然之下,集中营似乎变成了某种宁静的避难所。人们正在不停地死去,而自己还苟活于世,有点东西吃,有力气干活,有祖国,家园,姑娘……
灯光*火般地闪烁,人流漫无止境地泻出,浑浊、灼热、麻木。他们预期自己在集中营里即将开始新的生活,心理上准备着为生存而进行艰苦的斗争。他们绝没有想到大难临头,*金、金钱、项链都已经毫无用处——他们都是在临出门之前把半辈子积攒的财产藏在衣缝里、鞋跟里、身体里的。一批训练有素的行家会从他们的内脏里把那些东西挖出来,把金子从舌根下撬出来,把钻石从子宫、从直肠里抠出来,把金牙拔下来,一律装在精心密封的箱子里,运到柏林去。
*卫队员黑乎乎的身影到处游荡,泰然自若,训练有素。拿着本子的先生正在画最后的几条线,凑个整数吧:一万五千。
数不胜数的卡车已经开往焚尸炉。
快收尾了。最后一辆卡车拉走了货场上零散的尸体,已清理的物品也已装车。加拿大人又拎起面包、水果、白糖,披上干净的发出香水芬芳的衬衫,准备班师回营。头头把金子、丝绸和黑咖啡塞进茶叶盒子,那是给大门看守准备的,指挥官们可以免检放行。以后的几天,整个加拿大营就靠这班输送列车活着:吃列车送来的火腿和香肠、糖果和水果,喝各种烧酒和烈性酒,穿干净衬衫,倒卖*金和零杂物品。公务员们还把许多东西弄到集中营外面去,弄到西里西亚、克拉科夫和更远的地方,带回香烟、鸡蛋、伏特加和家信。
以后几天,整个集中营都在谈论“本津—索斯诺维茨”这班输送列车。这班车不错,油水挺大。
我们返回集中营的时候,星星已经开始发白,天空变得越来越透明,夜色向高空消遁,即将破晓。可以预见,又是晴朗炎热的一天。
焚尸炉上方冉冉升起粗大的烟柱,在高空蔓延成为巨大的黑色河流,极为缓慢地飘过比尔克瑙的上空,在特谢比尼方向的森林后面消散。索斯诺维茨来的旅客们正在被烧成灰烬。
我们和挎着机关枪换岗的*卫队员路遇。他们步伐整齐,紧紧靠拢。一个集团,一个意志。
“到明天,(要征服)整个世界……”他们放开嗓子高唱。
“向右转!”领队的指挥喊道。
我们靠边站,给他们让路。
……
“蓝色东欧”译丛(部分书目)
部分书名为暂定,以出版时为准
第一辑《石头城纪事》(小说)
伊斯梅尔·卡达莱著李玉民译
《错宴》(小说)
伊斯梅尔·卡达莱著余中先译
《谁带回了杜伦迪娜》(小说)
伊斯梅尔·卡达莱著邹琰译
《石头世界》(小说)
塔杜施·博罗夫斯基著杨德友译
《权力之图的绘制者》(小说)
加布里埃尔·基富著林亭、周关超译
《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诗歌)
卢齐安·布拉加等著高兴译
第二辑《我的疯狂世纪(第一部)》(传记)
伊凡·克里玛著刘宏译
《我的疯狂世纪(第二部)》(传记)
伊凡·克里玛著袁观译
《我的金饭碗》(小说)
伊凡·克里玛著刘星灿译
《一日情人》(小说)
伊凡·克里玛著高兴、杜常婧译
《终极亲密》(小说)
伊凡·克里玛著徐伟珠译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小说)
伊凡·克里玛著杜常婧译
《没有圣人,没有天使》(小说)
伊凡·克里玛著朱力安译
《花园里的野蛮人》(散文)
兹比格涅夫·赫贝特著张振辉译
《带马嚼子的静物画》(散文)
兹比格涅夫·赫贝特著易丽君译
《海上迷宫》(散文)
兹比格涅夫·赫贝特著赵刚译
《父辈书》(小说)
瓦莫什·米克罗什著许健译
第三辑《乌尔罗地》(散文)
切斯瓦夫·米沃什著韩新忠、闫文驰译
《路边狗》(散文)
切斯瓦夫·米沃什著赵玮婷译
《第二空间——米沃什诗选》(诗歌)
切斯瓦夫·米沃什著周伟驰译
《无止境——扎加耶夫斯基诗选》(诗歌)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著李以亮译
《捍卫热情》(散文)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著李以亮译
《索拉里斯星》(小说)
斯塔尼斯瓦夫·莱姆著赵刚译
《遗忘的梦境——查特·盖佐短篇小说精选》(小说)
查特·盖佐著舒荪乐译
《流星——卡雷尔·恰佩克哲理小说三部曲》(小说)
卡雷尔·恰佩克著舒荪乐、蒋文惠、程淑娟译
《神殿的基石——布拉加箴言录》(箴言)
卢齐安·布拉加著陆象淦译
《十亿个流浪汉,或者虚无——托马斯·萨拉蒙诗选》(诗歌)
托马斯·萨拉蒙著高兴译
第四辑《耻辱龛》(小说)
伊斯梅尔·卡达莱著吴天楚译
《三孔桥》(小说)
伊斯梅尔·卡达莱著施雪莹译
《接班人》(小说)
伊斯梅尔·卡达莱著李玉民译
《绝对恐惧:致杜卞卡》(小说)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著李晖译
《严密监视的列车》(小说)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著徐伟珠译
《雪绒花的庆典》(小说)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著徐伟珠译
《温柔的野蛮人》(小说)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著彭小航译
《无常的夏天》(小说)
弗拉迪斯拉夫·万楚拉著张陟译
《赫贝特诗集(上、下)》(诗歌)
兹比格涅夫·赫贝特著赵刚译
《垃圾日》(小说)
马利亚什·贝拉著余泽民译
第五辑《壁画》(小说)
萨博·玛格达著舒荪乐译
《鹿》(小说)
萨博·玛格达著余泽民译
《两座城市:论流亡、历史和想象力》(散文)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著李以亮译
《另一种美》(散文)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著李以亮译
《思想的*昏》(随笔)
埃米尔·齐奥朗著陆象淦译
《着魔的指南》(随笔)
埃米尔·齐奥朗著陆象淦译
《乌村幻影》(小说)
欧金·乌力卡罗著陆象淦译
《裸浴场上的交响音乐会——罗马尼亚20世纪小说精选》(小说)
诺曼·马内阿等著高兴等译
《我行走在你身体的荒漠——立陶宛新生代诗选》(诗歌)
阿纳斯·艾利索思卡斯等著叶丽贤译
《魔*作坊》(小说)
雅辛·托波尔著李晖译
第六辑《简短,但完整的故事》(小说)
斯瓦沃米尔·姆罗热克著茅银辉、方晨译
《三个较长的故事》(小说)
斯瓦沃米尔·姆罗热克著茅银辉、林歆、张慧玲译
《挑衅以及其他故事》(小说)
伊斯梅尔·卡达莱著李焰明译
《娃娃》(小说)
伊斯梅尔·卡达莱著张雯琴、宋学智译
《天堂超市》(小说)
马利亚什·贝拉著余泽民译
《秘密生活》(小说)
马利亚什·贝拉著余泽民译
《蓝色阁楼寻梦》(小说)
阿德里亚娜·毕特尔著陆象淦译
《两天的世界》(小说)
乔治·伯勒伊泽著董希骁、MaraArion译
《生活边缘的女孩》(小说)
米尔恰·格尔特雷斯库著
张志鹏、林慧芬、陈进、李昕、高兴译
《希特勒金钱》(小说)
拉德卡·德内玛尔科娃著姜蔚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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