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的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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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0/9 9: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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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禾(北京)

01一只蚂蚁在树上爬十只蚂蚁在树上爬一百只蚂蚁,在树上爬成千上万只蚂蚁在树上爬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向上爬,在向下爬来来回回在爬夏天它们爬,冬天它们爬我在的时候,它们爬我不在的时候,它们继续爬有一只蚂蚁爬上白纸替我写下黑字有一只蚂蚁爬进我的身体扒着窗口,替我说话

02村子里的劳力都去了城里打工就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小丁的爷爷去世了连抬棺哭灵的人都找不够了小丁觉得没面子他从镇上请来专业的抬棺队和哭灵队他要借用他们的力气、眼泪和哭声表达失去爷爷的悲痛哭灵队在他家院子里拉开架势唱着哭《花木兰》接着《朝阳沟》《秦雪梅》《穆桂英》但哭灵队的唱段仍然无法表达小丁失去爷爷的悲痛他又去另一个镇子请来另一个哭灵队让两个哭灵队摆开擂台对着哭看着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天抢地的样子小丁咧开厚嘴唇满意地笑着付了他们双倍酬劳小丁是我教书时的学生如今在北京大红门搞服装批发早买了豪车别墅小丁说爷爷在地下保佑他的生意才一天天红火爷爷的周年祭日他还要回去老家用各种漂亮的纸扎烧给爷爷一个最体面最有尊严的生活

03从加华印象街步行到通州东关没人认识我从通州东关大桥乘路公交到四惠站没人认识我从四惠乘1线地铁到军事博物馆没人认识我从军事博物馆打车到西客站没人认识我进入西客站乘上K到安徽亳州站没人认识我从安徽亳州站乘大巴到邻省的南丰镇没人认识我从南丰镇沿着田间小道步行穿过李庄倪李庄李寨宋庄到大周庄没人认识我从庄西口继续步行米转入一条盲肠般的巷子继续步行米进到一个紧闭的院子没人认识我从院子里进到空荡荡的住着两位老人的屋子如果这时仍没有人认识我沿途的平原河流村庄庄稼野花野草阳光月光鸡鸣狗吠飞虻爬虫也都不认识我了我就是我的祖国的不肖之子生我的村庄的不肖之子我的老父亲老母亲的不肖之子当然,也一定是我自己的不肖之子不管我是一个人活生生的回来还是一盒骨灰轻飘飘回来

04在尼勒克草原满眼都是叫不上名字的草鲜红逼人的野罂粟花我看到了两匹马,一公一母低着头吃草顺口把混杂的野罂粟花也吃了陌生人走过时也懒得抬一下眼皮其专注让我心生羞赧吃饱了肚子后两匹马开始昂着头交欢顺眼把天边的云彩也看了陌生人走过它们也懒得抬一下眼皮其专注更让我心生惊叹那是去年五月我第一次去新疆在尼勒克草原我看到了两匹马专注地吃草,交欢野罂粟花鲜红逼人满眼叫不上名字的草一直绿向天边

05老妈妈一生养了五个儿子老来却无人奉养好心的邻居将其从饥饿的死亡线上救过来面对女记者“假如再生一次你会怎样对他们?”的提问老妈妈咬着牙答道:“那我就把这些个畜生夹死女记者结结巴巴地提醒:“他们——他们都是您的儿子啊!”老妈妈的回答依然坚定:“嗯,我要夹死的就是这些个吃奶时才记得妈的儿子。”亲爱的老妈妈作为另一位老妈妈的儿子我不认同您这样的想法因为这样的想法它会脏了您身体的废墟上唯一圣洁的花

06搬来京郊七年了只要不出差,不应酬,你习惯了每晚沿着固定的路线走一圈儿你出小区大门,经芙蓉路,向北沿减河大堤向西,接北运河向南,至东关大桥,折向东每次约半个时辰。七年了,沿途的银杏苦楝,白杨,垂柳变得高大路边的黄杨,冬青,紫荆也换了几茬至于那些蒿草和野花因为认不出上它们的种属,多年来你心怀愧疚北运河一路向南,运潮减河逶迤向东一年四季波澜不惊你对它们的熟悉超过自己的身体你向沿途的保安行注目礼,而从不怀疑他们比河水更忠于职守噢,你还要说出曾经相遇的人当你独自走在途中,他们从对面走来月光下,一张张脸庞,仿佛刀砍斧劈的石头漫漶的岁月,也没能减轻它们的重量在与时间的较量中它们早已生出了自身的光……

07人迹断绝之处依然有蒿草野蛮生长绿意灼人眼目一簇簇野花举起来仿佛心头迸发的孤独十二种孤独开在十二个月份的花瓶里向着日光和月光但当风雪到来它们亦必在风雪中迎来死亡独留岁月苍茫埋葬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

08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继续活死去的人死了他用过的东西还在,他的照片还在他的身体没了他的音容笑貌还在,他的一盒骨灰还在他的威仪和眷恋还在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几十年,恩怨情仇也可能仅打过一次照面对活着的人来说,死去的人早走了一步对死去的人来说,活着的人走远以后孤独像黄土盖脸活着的人继续活着声色犬马,或两手空空作为一个糊涂蛋,我早已死过现在是另一个男人每天在尘世上替我打酱油

09一只蝙蝠从敞开的窗户飞到了我们中间它有着鸟类的翅膀以及先知的瞎眼伏在墙壁上,片刻之后又在众人错愕的注目里飞去了对面的法律社接着在一声尖叫里又飞去了相邻的教材社隔壁的音像社然后从二楼飞上三楼依次飞去了人力资源部,财务部,发行部网络部,总编室我看到所有的员工都从格子间里冲出来有的还搬来了梯子这只蝙蝠,穿过长长的甬道在一片惊呼声中倏然飞去了社长办公室所有的人一齐屏住了呼吸我看到社长胖胖地走出来微笑着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住了脚,讪讪地回答:“没——没什么……有一只蝙蝠飞进了我们的办公室……”然后,我们怅然地各自回去了自己的格子间

10父亲问我对死亡的看法我仰起脸,看了看天,说:“人死如灯灭,不过一缕轻烟,眨眼随风散去。”父亲点头,又摇头道:“也不尽然,你姥爷死后,我从炉膛里捧回的骨灰,白如头屑,如雪片,两捧满的,两捧并不太满,热乎乎的很久还带着活着时的体温——”

11春天来了,北运河边的垂柳绿了。更远的银杏和毛白杨张开了眉眼桃李开过,紫荆花接着开了还没有长大的蜻蜓有时落在草尖,有时落在浪尖诗人杨拓依然不去城里上班白天他在楼顶上读佛经临摹《兰亭集序》和《十七鹅帖》黄昏带着四岁的女儿去河边放风筝诗人杨拓说飞得最高的那一只就是我的风筝我有时经过那里总担心那一只风筝天黑之后的归宿我知道,它不仅是一只风筝更是一颗亘古高翔的诗人之心

12来吧。来我们掺沙子来我们往人群里掺沙子,往米里掺沙子往你爬出眼眶的泪水里掺沙子来吧,来我们掺沙子我们往你的眼睛,嘴巴,毛孔,鼻子里掺沙子把你掺成一个沙子的人一座耸立在沙子之上的荒芜的塔楼沙子磨出眼里的血,沙子磨灭嘴巴里的饥饿沙子磨尽了毛孔里的盐碱,鼻子里的气息一粒沙子:你的疾病和阴谋来吧。来我们掺沙子来我们试一试多少沙子可以堆起另一个你多少沙子,能铺砌一条月光的道路来吧。来我们掺沙子来我们不停息地往你的骨头里掺沙子——来我们用一粒沙子埋了骨头里的的祖国……

13暮晚的钟声里,你要停下脚步——恰似一朵花,从风吹开的窗口从潮湿的枝头深藏的香气弥散开来了你抬起脸庞,望见天边升起的一弯新月而河水汤汤残阳如幕。在水里,在天上——此刻落草的婴儿此刻从原野飞来的山雀子和盲蝽蟓此刻拱开栅栏的羔羊此刻坐在屋檐下哺乳的妇人此刻课诵的信徒——在晚霞中你们的安静,带来了暮晚的安静而暮晚的钟声里我一点点地消失了身影……

14听闻乌鸦原先一直是白的——比天鹅还白,比白云还白,比雪还白比白内障还白它的白,集中了神界所有的白有着人类所能想到的最纯洁的白那时它住在神界每天唱歌,饮风,闲庭散步自从坠入尘世,它飞过山川与河流穷人和富人的屋顶绕树三匝,飞过春天和秋天飞过暴雨,闪电,死人的墓地它渐渐变成了一只黑色的不祥的鸟儿比黑夜还黑,比墨水还黑,比一日千里的人心还黑人类纷纷避之不及但它从此爱上了这沸腾的尘世,它一边飞一遍鸣叫,在黎明,在黄昏在所有灾难降临的地方它从没想过洗白自己或许,它至今都笃信自己仍然保有着人神两界最纯洁的白色

15一辈子写一首诗他一辈子就活在一首诗里在一首诗里落草笑和哭有独自的小欢乐,小悲悯,小爱情,小宇宙与心仪的异性做乌有之爱在一首诗里度过青春的夜与昼一首诗是他的疆土他是一首诗的国王,也是一首诗的奴他在一首诗里喝光了中年的琼浆徒生出白发三千丈却走不过一根独木桥,穿不过衰老的针孔一辈子写一首诗他有了被一首诗铭记的光荣他躺在墓碑下他的根骨头排着队去远方流浪

谷禾

谷禾,年生于河南农村。年代初开始写诗,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最佳诗人奖”“扬子江诗刊奖”“刘章诗歌奖”《芳草》“汉诗双年十佳诗人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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